鄢庆彪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右肩。

对方的左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右手上褐色毛巾滴着泡沫水。鄢庆彪拿起一块干软的白色毛巾继续擦拭车身。当毛巾从前保险杠离开，同伴又递来风枪和新的毛巾，两人一左一右吹水，再更换不同的毛巾和刷子擦拭内门、内室、玻璃、轮胎……

早晨的太阳斜照在街边的“行者”汽车俱乐部里。“行者”创始人管华林也经常在店里，有些车主的车子边缝里全是污垢，他喷喷刷刷没几下就变得干净如新。“就像完成一件艺术品。”有老顾客在管华林自己录的洗车视频下留言。

“行者”和正常的洗车店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却会碰上尴尬的时刻。“有顾客第一次来不知道情况，向小哥们询问洗车服务却没人回应，有时会产生误会。” “行者”汽车俱乐部老板娘程佩佩说道。店里的9名员工都是听障者。没有口齿伶俐的“推荐介绍”，没有互动热情的“你问我答”，在这里，交流主要靠手势和文字，沟通效率虽不能与其他的店相比，但“他们比健听者更专注、细致、高效，不仅专业技艺过硬，还能共情客户需求，车主落在车门边的小物件他们也会帮忙整理好放在中控扶手箱。” 程佩佩说。

“行者”的创始人管华林也是一名听障人士。出生于1988年的管华林，两岁时发烧，在小诊所就诊时因青霉素注射过量导致听觉神经损坏，从此陷入了无声的世界。但在他的照片墙上，挂满了他生命里的精彩瞬间：18岁独自骑车到西藏旅行，学会木雕、攀岩、赛车，获奖无数。他也会去酒吧听歌，“只有在他人感觉震耳欲聋的音乐里，我才能略微感知到声音和旋律，满足了对声音的向往。”他写道。管华林大学本科毕业后到上饶市特殊教育学校当手语老师，一教便是十年，2019年在家人的支持下回乡创立一家专门招收听障员工的“套餐式”汽车美容服务机构——“行者”。“他极有专注力和实践力，又有苦行僧一样的毅力。” 妻子程佩佩是健听者，也是他人生和事业上的同行者。

“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是用手机打字，” 程佩佩回想起十五年前的场景，脸上流淌着融融笑意，“之后我买了《中国标准手语》自学，发现他从小学的浙江手语和标准手语有区别，我就跟他学。”当时程佩佩住在信州区城区，常去特殊教育学校看他，看见他买了很多双棉拖鞋在学校宿舍，一问才知道他心疼学生冬天还在穿夹脚凉拖。这些小事多了后，无声与有声世界间的最后一点阻隔也就消弭了。 走在 “行者”路上的不止管华林和程佩佩。“行者”的9名员工都是管华林在上饶市特殊教育学校教过的学生，解决听障孩子就业问题是他的创业初衷。“公安局经常请华林去做手语翻译，社会上总有些人利用聋哑孩子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和生理缺陷进行违法犯罪活动，华林看到总是又气又可惜，”程佩佩遗憾地说，“他们太需要正规教育和正当工作了。”截止2022年底，上饶市各类残疾人共46万人，持证残疾人19.58万人，其中听力残疾1.52万人，言语残疾0.47万人。江西省残联统计数据显示，全省持证就业年龄段残疾人为68.79万人，其中仍有28.31万人未实现就业。

照片墙外的管华林并不擅长“交流”，有视频博主来“行者”拍摄，管华林在镜头里几乎都不“说话”。当摄像记者询问程佩佩他的学生是否愿意出镜，程佩佩还没张口，一旁的鄢庆彪腼腆又急促地笑着摆手表示“不太行”。这个今年25岁的大男孩，常常穿一套森绿外套和灰色裤子，干练整洁，通过唇语和表情就能领会说话者的意思。在2014年毕业后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直到2019年管华林找到了他。管华林和妻子找到过去学生的联系方式，再去学生家中拜访他们的父母，经同意后把他们带到“行者”，先送到外地接受专业培训，然后分给他们合适的岗位，并为他们提供食宿。

“你喜欢这里吗？”程佩佩用手语问。“我很喜欢汽车行业，学会了汽车美容和贴膜，老板关心我，我很享受劳动。” 鄢庆彪咧嘴笑着，双手在空中划出不同弧度。

“行者”为他们营造了平等、尊重的工作氛围和家的归属感。店铺里外都看不到它的特殊性，只有招牌上显示着一行字“让车主懂美容养护知识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很多老顾客也不知道他们是聋哑人，不想把他们标签化，不希望顾客是因为同情他们而来，他们应跟健全人一样平等地享受劳动的价值。”管华林用手语说。他的店也没有申请可得的税收优惠。“行者”洗车程序严苛，边缘缝隙一尘不染，毛巾分类十几种，洗完赠送香薰片，而一次精洗会员价只要45元，在等候的间隙顾客可以在二楼的咖啡厅和VIP影院休息。几乎所有熟客新客都是冲着“服务”而来。店里平均一天接40多单，多的时候60单以上。

“我心无长夜，我有永远不会熄灭的灯火；我心无荒野，我知道四面都是新兴的宇宙。”不知道管华林是否听清过《行者无疆》的歌词，但能确信的是，在追求平等人生价值的路上，他和他的学生们找到了自己的“行者无疆”。